◎周同宾
薄暮，下榻少林宾馆。一夜雨声，点点滴滴，奏一阕长长的《声声慢》，直响到天明。上午，诸文友研讨散文。窗外风也萧萧，雨也萧萧，交织出一篇长长的散文，形散神不散，蕴藉而清新，应是余光中所说的诗性散文，也是贾平凹倡导的大散文；这种文章，人写不出，惟造化能做。这天气，这环境，最宜于商量文事，大家都心平气和，没了常有的浮躁，没了常缭绕心头也常缭绕笔端的世俗和时尚，思丝虑缕皆纯净，如艺术一样不沾尘杂。
散文的话题还没说尽，就冒雨去游少林寺（说游似对佛陀不敬，当说佛教用“随喜”才好）。边走边望，见少室山、太室山俱被无边烟雨遮掩，少林寺也化进叆叇云雾之中。名山古刹都和苍茫自然悠远历史已融为一体。心想，这雨，应是菩提达摩面壁九年时的雨，这云，应是二祖慧可断臂求法的云；一千五百年过去，烟雨云雾一如往昔，正如佛法禅宗赓续不绝。正是这雨这云，拉近了我和古人的距离，也拉近了我和禅的距离，未到寺庙，心中先有了几分禅意。
进山门，才发现游人稀少。这最妙，好雨及时，为少林寺洗去了红尘和喧嚣。这才是禅宗祖庭的本来情状。禅在幽寂中，有如在王维晚年作于辋川的幽寂的山水诗中。名利场上，是非圈里，热热闹闹轰轰烈烈的地方，均无禅。只去大庭广众之中展示自己，推销自己，可能得到一时的快感，绝不能得到隽永的禅悦。
细雨绵绵，若半透明的珍珠穿成的帘，自九霄垂下。寺院内景物，便只能隔帘看。殿宇、亭台、碑碣、古木，都似有若无，似无若有，在有中无，在无中有；参其有无，颇含禅机。雨帘也隔断了人声，所闻尽为风声、雨声、流水声；这些，都是天籁。烟雨中，寺院一切倒显得分外空明澄澈，单纯质朴，活活泼泼，安安详详。这就近于禅境了。此刻，我隐隐地想做一首诗，与生命有关的诗。禅书上说，一花一叶，皆佛法大意，风声雨声，皆梵呗之声。这就表明，禅和大自然密不可分。显然，走进自然，亲近自然，让人心和自然融为一体，于禅师可得禅趣，于作家可得诗意。所以，我认为，好文章多得自乡野山林。整日混迹乱哄哄的场合，枯坐闷沉沉的书斋，想弄出佳作，驴年也难。
走进大雄宝殿，见释迦牟尼佛像庄严慈蔼。我久久看佛，看不透佛博大精深的无量智慧和普度众生的悲悯情怀。佛看我，似乎一眼就看出了我的种种烦恼和重重业障。人生识字忧患始，文人的烦恼可能比众生更多，执著于笔墨事业就意味着要吃更多的苦。我不可能顿悟，怕是终生也难得解脱。只祈求烦恼少些，不斤斤于得呀失呀、荣呀辱呀，让日子过得平顺些，安稳些。忽听一声磬响，清越，悠扬，余音在耳畔萦绕，也在心头萦绕，似来自世外的召唤。原是有香客进香，和尚轻一击磬。我看那僧，端然寂坐，眼微闭，唇翕动，面无表情，手持一串念珠在缓缓移动。那一百零八颗念珠一天要拈多少遍？拈多少遍也拈不到头。这便有一种永恒感，如佛一样不生不灭。一串念珠像蕴藏了一个大大的人生之谜，如何破解，煞费思量。佛教认为，人生是苦，且其苦有八。中国的禅宗却把苦变成了乐，得道的禅师就活得洒脱，无虑无忧，无挂无碍，忘物忘我，自由自在，生命变得简单，精神却丰富得似乎可纳万象。传统文人多喜欢参禅谈禅，自有一番道理在。现代文人仿佛也有必要习一点禅，在婆娑世界中，欲念纠缠里，尽量保持自性清净，不为境移，不为物扰，特别是常常舞文弄墨的作家……
直到离开，少林寺犹在烟雨中。回头一望，心里有一篇文章呼之欲出。
（来源：《禅露》2003年秋之卷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