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蔡日新
禅宗进入赵宋以来,曹洞宗一直处在落寞之中,直至芙蓉道楷出世,这种局面才产生转机,使一向冷清的洞宗再度恢复了生机。道楷的法嗣,其活动地域以江浙为主,尤以明州(宁波)天童作为常住。当宋代文字禅日益兴盛之时,大慧宗杲作为佛果的弟子,他居然焚毁了乃师文字禅名著《碧岩录》的刻板,从而推行其看话禅。此后的看话禅逐渐地成为禅林参学的主流,自南宋至元、明两代,话头禅几乎一直统治著丛林。直至明末千岩元长才对此有所改观,乃有明末清初禅林的短暂活跃,然中晚期的清代禅林,话头禅又得以恢复。值得注意的是在宗杲极力推行看话禅的同时,天童正觉在明州创立了“默照禅”,与宗杲的看话禅正好形成对立,因而撑起了洞宗的另一块天地。相对于名噪丛林的宗杲而言,正觉的行谊一直为教内外所忽略,因而本人不揣鄙陋,将天童正觉之禅风略陈如下。
一、宏智正觉的生平
关于宏智正觉禅师的生平,在他圆寂之后的翌年(1158年)二月,便有周葵给他撰写了《塔铭》,再过九年,至宋孝宗乾道二年(1166年)六月,又有王伯庠出来给他撰写《敕谥宏智禅师行业记》(以后简称《行业记》)。这两位作者,均是名声显赫于宋王朝的达官,其中的周葵,在《宋史·列传第一百四十四》收有其传记[1];而王伯庠在《宋史》中虽然没有传记,但在《宋史·本纪第三十三》中,载孝宗时“殿中侍御史王伯庠请裁定奏荐,诏三省、台谏集议,具条式以闻”事,可见也是官宦出身。由于这两种文献的写作时间均距正觉圆寂不久,应当具有可信性,因此,我们透过这两个材料,足以了解正觉的生平事迹。
宏智正觉(1091年~1157年)俗姓李,隰州(山西省隰县)人。相传正觉七岁时“诵书日数千言”,不久便通读《五经》,这为他日后的修学佛法打好了文化基础。正觉的父亲李宗道颇信佛,曾在佛陀逊禅师的门下参学多年,佛陀逊禅师也曾向正觉的父亲建议:“此子超迈不群,非尘埃中人,宜令出家,异日必为大法器”。正觉的出家很早,《行业记》载他“十一岁得度于同郡净明寺本宗”,至十四岁便在晋州慈云寺智琼门下接受具足戒。到了十八岁,正觉开始游方,且立志“若不发明大事,誓不归矣”,并曾得到山西省地方官吏的奖掖。此后正觉渡过黄河,在少林寺坐夏,随后游历了龙门、参谒了汝州香山的枯木成禅师(道楷门人净因法成),深受其器重。《行业记》颇载有正觉在法成门下参学的机缘:
一日,闻僧诵《莲经》,至“父母所生眼,悉见三千界”,瞥然有省,急诣丈室陈所悟。山(指法成)指台上香合曰:“里面是甚么物?”师曰:“是甚么心行?”山曰:“汝悟处又作么生?”师以手画一圆相呈之,复抛向后。山曰:“弄泥团汉,有甚么限?”师云:“错。”山曰:“别见人始得。”师应:“喏!喏!”[2]
透过这一机缘,我们发现正觉在参学子淳之前,便于禅法有所体悟了,且他的拓陈圆相的作略,无疑是对沩仰宗风的借鉴。至二十三岁那年(1123年),正觉去了丹霞子淳那里,并在子淳门下了断犹疑。《嘉泰普灯录》载:
即造丹霞,霞问:“如何是空劫巳(以)前自已(己)?”云:“井底虾蟆吞却月,三更不借夜明帘。”曰:“未在!更道。”师拟议,霞打一拂子,曰:“又道不借?”师于言下释然,作礼。霞曰:“何不道取一句。”云:“某今日失钱遭罪。”霞曰:“未暇打得你,且去!” [3]
面对空劫以前自己的本来面目这一禅机,正觉采用“井底虾蟆吞却月,三更不借夜明帘”来对答,不但昭示了他奋起直悟的气势,同时也暗示了自性“本自具足”之理。然此等境界一旦涉入言语之中便成名相,因此子淳立即将之褫夺,并要求另下一转语。子淳的这一褫夺引发了正觉的犹疑,他于是猛地一拂子朝正觉打去,促使他于当下悟道。值得注意的是子淳采用拂子打的机锋,早在义青接引道楷时便已实行,子淳此时重操祖师家业,自然也体现了曹洞禅经义青续薪之后,其宗风已经融摄了临济宗的某些机锋作略。后来,子淳退居唐州大乘西庵,其师兄大乘升主持丹霞道场,遂以正觉为立僧。此后子淳受请出住随州大洪山保寿寺,正觉在他门下掌记室,至宣和三年(1121年),迁首座。1122年,正觉离开子淳,至江西庐山的阐提惟照禅师(道楷门人)那里分座开法,随后其师兄真歇清了致书相招,正觉便去长芦(真州,江苏仪征一带)任首座。
宣和六年(1124),正觉受向子諲的礼请,正式出世,住泗洲(安徽)普照王寺。正觉到普照王寺之时,寺宇有一半分给了道教做神霄宫,加上两淮流域闹饥馑,僧众的二时所需匮乏,因杂以菽麦。正觉出住之后,让常住去除杂粮,全部用粳米,随后“檀施填委”,僧供全部得到了解决。稍后,宋徽宗南巡,正觉带领僧众出迎,徽宗“见寺僧千余,填拥道左,方袍整肃,威仪可观,异之”,徽宗于是召见了正觉,并让道教归还了所占寺院的另一半。到了宋钦宗靖康二年(1127年)四月二十三日,正觉出住住舒州太平兴国禅院;建炎元年(1127年)十月十八日,赴东林禅寺开堂;建炎二年(1128年)六月十三日,住江州能仁禅寺等道场。在这一期间,正觉在江西云居山见到了圆悟克勤,深得其赞许。建炎二年九月十五日,应真州长芦礼请,正觉出住崇福禅院。旋遇乏粮,加之当地起义者大李在“领兵入寺,无不惶骇”,而正觉“安坐堂上,待其来,以善言诱之”,使大李在“稽首信服”,并捐出粮食给寺院。至建炎三年(1129年)秋,正觉渡江至明州(浙江省宁波市),准备去普陀山朝拜观音,路过天童山景德寺,由于该寺正缺住持,因受其礼请住持该寺。是年十月,金军大举南侵,一路进军江西,一路直逼浙江,致使人心惶惶,因而附近寺院均拒绝外来游方僧人挂单,独正觉胸襟豁达,来者不拒。正觉未来天童之前,常住不满二百,在正觉住持天童之后,“四方学者争先奔凑,如飞走之宗凤麟,百川之赴沧海,今逾千二百众矣”。面对众多的僧众共住,大众担心僧供不济,而正觉却欣然面对,不久“嘉禾钱氏航米千斛”前来布施。自古以来,是否善于谋办僧供往往是衡量住持的一个重要条件,相传天台二祖慧思在初祖慧文门下,以“营僧为业,冬夏供养”而著称,以故他后来南下弘法,因“供事能给”而“从者如市”。正觉出住天童,不但保证了僧供,而且还对寺院进行修葺与扩建,使昔日破旧不堪的景德禅寺“寺屋几千间,无不新者”。另据周葵的《塔铭》所载:正觉出任天童住持“前后凡三十年,寺为之一新,即三门为大阁,广三十楹,安奉千佛。又建卢舍那阁,旁设五十三善知识,灯鉴相临,光景互入,观者如游华藏界海。……而僧堂、众寮、卧具、饮食、器用,所以处其徒者,亦皆精微华好,如宝坊化城。”[4]加上正觉充分利用天童滨海的地理优势,“障其碱卤而耕之”,从而使僧供得到了有效的保证。仅此举办海盐一项,“未年至,不发化人,而斋厨丰满,甲于他方”(《塔铭》)。对于禅众的管理,正觉也十分得体,据王伯庠所记他于绍兴八年(1138年)的亲见,“禅毳万指,默座禅床,无謦欬者”。而正觉的作风并不高调,凡是他所所规画,“人竞趋之,不动神色,坐以告办,疑有鬼神阴为之助”(《塔铭》)。绍兴八年(1138年)九月,正觉奉旨出住临安灵隐寺,但在那里只停留了短暂的时间,于当年十月便返回了天童。
宋高宗绍兴二十七年(1157年)九月,正觉遍谒生前知交与檀越,十月八日回到天童山,翌日便沐浴更衣告知大众后事,并致书大慧宗杲,嘱他主持自己的丧事。之后,他援毫书偈曰:“梦幻空花,六十七年;白鸟烟没,秋水天连”,掷笔而逝。宗杲接到来信之后,立即来到天童山,于十四日奉正觉全身葬东谷塔,“道俗送者,增山盈谷,无不涕慕”。宗杲生前与正觉的禅观并不协调,他曾多次出言批驳正觉的“默照禅”,然透过正觉的临终嘱托办理后事与宗杲的如约完成嘱托,可见他们两人的歧见仅仅局限于禅观,并不影响到丛林的道谊。正觉一生精勤办道,据《塔铭》所载:他“昼夜不眠,与众危坐,三轮俱寂,六用不痕,宗通说通,尽善尽美”。而他本人也严守戒律,“坐必跏趺,食不过午所至;施者相踵,悉归常住,间以与饿疾者;而一瓶一钵,丈室萧然;诸行方厉,而一性常如,非出于矫拂也”[5]。正觉圆寂后五月,宋高宗诏谥“宏智禅师”,塔曰“妙光”,参知政事周葵为为他撰写了《塔铭》。正觉一生“其持身也严,其倡导也久,其庄严佛事,接引迷途,亦惟恐不至”,因而弟子甚众,《塔铭》载他“度弟子二百八十人”。在《嘉泰普灯录》中,载有正觉的门人十四人,其中八人有传记,他们分别是闻庵嗣宗、善权法智、大洪法为、长芦琳、自得慧晖、石窗法恭、清凉法真、了堂思彻。正觉有《宏智广录》九卷、《宏智觉禅师语录》四卷、《宏智和尚语要》一卷传世,他的颂古百则也被元代的万松行秀作为骨子,敷衍成了文字禅著作《从容庵录》。